中國「清洗」香港的現況與終極目的
2023.07.07
瀏覽數
5489
壹、新聞重點
香港最近政經情勢的發展塑造出什麼樣的中港關係走向，意味著中國對香港今後的定位。像是香港區議會「改制」、香港公共圖書館圖書下架、港府禁止群眾紀念「六四」、香港房市表現與最近引入的「簡易公屋」政策與新界高爾夫球場改建公屋爭議、九龍清真寺升旗儀式、還有其他言論管制與懸賞通緝政治犯的作為，這一連串看似沒有互相關聯的事件，可是卻背後有著連動的邏輯，攸關中國到底企圖如何改變或重塑香港？
中國跟香港的經濟聯繫，從目前的發展看來，香港的自由市場經濟還能維繫嗎？又可能在中國的對外經貿關係中扮演甚麼樣的角色？可以確定的是，重塑後的香港必定能為中國所控制、作為中國伸向國際社會並有著特定功能的觸角或枝幹。
貳、安全意涵
一、中國「不信任」香港親中建制派
香港區議會選舉的「改革」可以作為高壓管制香港、不信任親中建置派能力的最佳例證。理論上，下屆香港區議會就算不改變選制，親中建制派都應該大獲全勝。現在更動選制顯示香港特區政府一方面很可能沒有向北京反映真實的社會情況，要不然另一方面很可能現在的港府已經完全被動，扮演傀儡執行者的角色；也就是說，香港現在握有權位的政治菁英完全聽命北京的指揮，沒有議價的能力與空間。
從過去區議會選舉的表現來看，2003年因為基本法23條立法提議的糾紛，造成區議會選舉建制派大敗，得票只有39%。這個結果其實比2019年因為「反送中運動」造成不利政治局面，輸得更慘。可是，2007年區議會選舉民建聯卻得票超過74%，贏得比上一屆2003年多一倍的席位。區議會本來就類似台灣的里長，真正的工作就是照顧社區的利益所需，草根的服務工作。只要沒有政治紛擾，「蛇齋餅粽」完全可以攏絡一般選民，[1]2023年選舉當然可以獲勝。
區議會真正的問題不在選舉制度，而在於政治大環境脈動和民意走向；在2019年「反送中」運動後，北京意圖完全主導香港政治走勢，完全喪失對港人政商菁英的信心，也透過各種明示與暗示的手法，完全不給予任何政治自主空間。即使名義上保有一些政治過程與形式，實際上就是完全的政治封殺。也因此，公民黨今年解散變得非常容易理解。[2]公民黨解散象徵著香港「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3]政治運作手段完全煙消雲散。公民黨過去主要的成員都是專業背景與法律相關的從業人員，2012年在立法會選舉曾經有6個席位。2021年公民黨喪失所有立法會、還有區議會的席位，並多人受到司法控訴。這樣的發展不排除北京還會進一步對香港司法界進行清洗，[4]目前只是一個開端。
目前香港「警察治港」（特首和政務司司長），或說「紀律部隊治港」，只執行並製造北京吩咐要求的公共秩序成績，目前為止看不到港府對香港社會提出任何「治理願景」。香港國安機構超高的預算顯示中國全面管控香港各個面向的自治權，[5]港府只是包裹在統治操縱核心最外層的包裝紙。最近香港重新改組過去的「中央政策組」，新聘用的「特首政策組」將扮演特首的智囊團。[6]雖然現在很難看得出來他們能夠發揮原來政策建議的功用，可以預見的是，這個新的特首政策組將來只能作為「化妝師」，保留對中國治港策略進行美化的功能，或者最多扮演如何將香港更「順利地」融入大灣區或中國希望的謀略角色。[7]
二、中國「持續清洗並懲罰」香港社會
在港區國安法的嚴格執行之下，泛民主黨派缺席或逐漸消失於香港政壇之際，2023年的區議會選舉理應大勝。現在對區域會選制進行改變，其實另一層意涵是在「懲罰」香港選民。
再以香港政府禁止人民弔唁六四事件為例；不僅禁止每年大規模在維多利亞公園進行的集會，就連一些零星藝術家的行動表演，進行象徵性的情緒表達，也被絕禁。[8]這樣的做法其實並不能降低香港社會對中國的政治上的不滿，或增加對中共的認同。換句話說，北京也無意降低政治對立，反而故意在樹立「影子敵人」，以備未來之需，可以再打倒「影子」藉機立威。影子敵人包括不順從中共的所有對象，無論他們原來的政治主張內容為何，原本對立的香港「大中華膠」與「本土派」都一齊並列；[9]「大中華膠」原本與香港「本土派」格格不入，「大中華膠」強調紀念「六四」與中國民主化的重要性，但是「本土派」卻不認為有必要。「本土派」強調香港過去百年發展出來的獨特性，「一國兩制」軟性來說，就是北京不應該干預香港社會發展的各種可能，硬性來說，終極就是要追求「港獨」的「城邦論」。但是現在「大中華膠」弔唁「六四」也不見容於政權之際，「大中華膠」與「本土派」共同追求民主價值的理念，反而讓他們都被擺到了中國政權對立面，都成為中共的「影子敵人」。
不只恫嚇香港政經菁英，中國也沒有停止壓制民間草根社會。香港警方以涉嫌違反「港區國安法」為由，宣布以每人100萬港幣，通緝八位流亡海外的香港人。[10]香港警方對於某些重大刑案，像是謀殺與強姦案，都只懸賞十到數十萬元港幣。令人不解這些「政治犯」對香港社會安全的威脅竟然被定義如此之高，選賞一百萬港幣的價碼令人側目。[11]
中國政府要抓捕疑犯可以透過雙邊引渡協定，或者透過國際刑警組織發布通緝，[12]至於使用公開懸賞的方式？其實目的很明顯，就是「恫嚇」。一方面給予這八位被通緝者壓力，讓他們不能離開所謂的西方民主國家，否則就可能有人身安全的威脅，被「長臂管轄」。另一方面要大批移居海外的港人噤聲，自我限縮言論自由，使得殺雞儆猴的效力放到最大。
另外，香港公共圖書館將某些具有特定政治傾向的書本下架，等於進行思想審查，持續清洗並進行另一種恫嚇。目前下架圖書的的標準非常模糊，也不清楚是否已經是最後底線。根據香港現任特首李家超的回應，將某些書本下架是為確保沒有違反香港法律與版權條例等，同時確保沒有散播任何不符香港利益的訊息。同時他也說，「這些書在書店還可以買得到」。[13]目前「禁書」的標準可以約略歸納出來一些技術原則。有些書籍可以在中國大陸境內圖書館尋得，可是在香港卻被下架，譬如司徒華的回憶錄。現在可以觀察到的現象是，香港下架的圖書多是涉及特定議題（像是「六四事件』）與特定異議分子作者的著作。但是，卻仍存有某些政治與社會相關著作在香港公共圖書館保留網上目錄，但卻沒有提供外借服務。至於涉及敏感議題的外文書，似乎還沒有被下架，將來會否進一步將圖書下架範圍擴大，並不清楚。[14]
三、商界對中國目前的治港策略多所懷疑
中國財政部今年要在香港發行300億元的人民幣國債，繼續鞏固香港作為中國金融中心的地位。[15]但是中國的隱藏債務可能非常龐大，全球金融相關產業都知之甚深。[16]是否還願意、又哪些商業機構會承接這些中國國債，可以作為一個觀察指標。
香港的房市異常低落，人才流失嚴重。根據香港總商會2023年4月的調查報告，70%以上的企業都找不到適當的人才，70%的雇主都歸咎於香港近年向外移民潮。而且當前香港的辦公大樓出租率非常低，空置紀錄達到15%，是2019年的三倍之多。[17]換句話說，商界普遍對香港未來繼續扮演金融中心的角色存有很大的疑慮。
過去十年香港政府推出的填海與開發計畫，像是「明日大嶼」，一直引起側目。甚至有評論指出，這些巨大開發工程的終極目的就是掏空香港外匯儲備。[18]近期推出的「北向通」，允許外資與港澳投資者可通過「北向通」管道，投資內地銀行銷售的投資產品。現行主要操作的項目是購買中國國債。[19]使用這個管道的客戶究竟是否為外國商人，還是港商，甚至港府，都不透明。令人質疑「北向通」究竟是作為人民幣國際化的一個步驟，還是作為中國另一個「掏空」香港外匯儲備的一種方式？
最近又被強推的「簡約公屋」政策，官方說法是增加供給，同時減少港人申請公屋等待的時間。[20]但是真的能夠達成官方期待的效果？[21]港府同時還建議徵收新界高爾夫球場作為改建公屋的土地，引起商界譁然。[22]這些措施會否作為未來香港「土改」的前哨策略，重組香港土地開發商界利益結構？這些議題需要更長期的觀察，而且都牽涉中國為來想要怎麼樣維繫、又企圖讓香港扮演甚麼樣的金融中心的角色。
香港如果針對《基本法》第23條進行立法，必然會包括中國新修訂的反間諜法內容。[23]在這樣的情況下，香港發生的各種商業行為都可能被解釋成間諜行為。如果發展成那樣的狀況，國際金融商業投資可能對香港經商情況完全喪失信心，香港法制體系將會全面破產，與國際社會脫鉤。
參、趨勢研判
中共將持續藉高壓重塑香港菁英與草根社會的身分認同
中共目前完全不信任香港社會菁英與一般草根百姓，依舊從各個角度全力進行「政治清洗」，甚至帶有懲罰的效力，透過「警察治港」在香港畫出各種紅線與禁忌，目的就是恫嚇香港社會全體成員。香港民間社會的反抗意識會否因為鎮壓而消散，還是繼續有韌性的維持成長？目前傾向後者。[24]例如「5月35日」的戲劇嘗試進行演出，[25]絕禁「尊子漫畫」固然可以帶來恫嚇，但是也讓人忿忿。[26]再加上海外的網路活動依舊蓬勃，目前為了保持香港金融中心的地位，中共暫時也不可能在香港實施類似中國大陸的網管。簡單來說，香港管制言論自由的策略目前看起來只會使得反抗意識在檯面下不斷地累積，造成一種「敢怒不敢言」的社會氣氛。
北京未來在政治清洗告一段落後，中美兩強國際格局逐漸確立之後，在以中國為核心的經濟圈內，北京可能希望香港扮演「一帶一路」倡議相關國家的金融中心之一。[27]在這樣的情勢出現之前，中國當然希望壓制，甚至重塑香港菁英與草根社會的身分認同。或至少香港政府能站在中國的角度，去領略自己在中國對外關係能夠扮演的功能。
中美兩強之間的緊張情勢隨著「去風險（De-risk) vs 脫鉤（De-couple」之爭還在發展之中，以中、美兩國為核心的兩個不同經濟產業鏈陣營將會逐漸清晰。在逐步地撤出、退卻、分離割斷的過程中，某些國家或企業仍可扮演兩個陣營游離的角色，但是最後終究會形成兩個經濟漩渦。這個過程可能影響香港在中國與國際社會某些集團之間取得某種中介的角色，或許至少也可能作為中國向外擴張的白手套。
[1] 「蛇齋餅糭」字面上講，意指「蛇宴」、「齋宴」、「年糕月餅」、「端午粽子」；這個香港政治詞彙主要是用來描述香港建制派政黨逢年過節派發給市民的禮品與飲宴，也就是籠絡人心，近乎賄賂及舞弊的行為。當然也會有其他的變形活動，像是一日遊、剪髮與發送月曆、以及其他免費的聯歡園遊會或社區活動，進行政治動員。
[2] 〈香港公民黨解散 泛民第二大黨走到盡頭〉，《中央社》，2023年5月27日，https://www.cna.com.tw/news/acn/202305270178.aspx。
[3] 「和理非」是香港泛民主派的政治詞彙與核心價值，可以追溯到香港社會如何看待八九民運的發展描述，以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態度追求民主化。當然「和理非」相對並不見容於雨傘運動與反送中運動出現的勇武派，他們強調暴力與威脅「攬炒」，也就是玉石俱焚、相互保證毀滅的社會運動主張。
[4] 〈香港第二大民主派政黨被迫解散 分析：溫和路線走到盡頭〉，《美國之音》，2023年5月29日，https://reurl.cc/aVxk1Y。
[5] 〈80億國安經費兩年多用完？港府再撥50億，評論：將港當「提款機」〉，《自由亞洲電台》，2023年5月19日，https://www.rfa.org/cantonese/news/htm/hk-budget-05192023070729.html。
[6] 特首政策組的前身是中央政策組（簡稱「中策組」）。中策組於1989年設立，負責檢討香港特定政策，協助並提供政府政策建議。中國取回香港主權後，中策組的職能改為向特首與港府高層提供政策諮詢。梁振英主政時期，中策組與港府高階公務員爭奪人事權，最後肇致林鄭月娥在2017年上任後，作為公務員背景出身的特首，她將中策組改為「政策創新與統籌辦事處」，剝奪原有政策諮詢的功能。李家超上任後則又將中策組改為特首政策組。
[7] 胡恩威，〈特首政策組須融入國家發展〉，《亞洲週刊》，2023年第2期，2023年1月2日，https://reurl.cc/b9mGky。
[8] 〈紀念「六四」在香港成為禁忌：當局嚴密監控，拘捕多人〉，《紐約時報中文網》，2023年6月5日，https://cn.nytimes.com/china/20230605/tiananmen-square-massacre-china/zh-hant/。
[9] 「大中華膠」泛指擁護大中華概念的香港與海外華人。這是一個貶義的詞彙，在粵語中「膠」諧音「戇鳩」，意指固執又愚蠢的人；也就是說大中華膠違反邏輯常理，傾向強迫他人必須認同中國或中華民族。「本土派」強調以香港人的利益為出發點，強調香港的主體性，認為必須守護香港的核心價值與文化，對抗港中融合。
[10] 〈香港懸賞通緝海外異議人士 美國痛批是危險先例〉，《央廣》，2023年7月4日，https://www.rti.org.tw/news/view/id/2172552。
[11] 香港警務處通緝人士公告與懸紅金額，請見https://www.police.gov.hk/ppp_tc/06_appeals_public/wanted/index.html。
[12] 國際刑警組織發出的通緝令(notice)並沒有強制的效力，如果當地國認為被通緝者的確有罪嫌，也可能因為司法審判是否能夠公平獨立的問題，而拒絕引渡。另見〈「反送中」後多國與港取消引渡港府籲自首，評論：懸紅通緝實際效用成疑〉，《自由亞洲電台》，2023年7月4日，https://www.rfa.org/cantonese/news/htm/hk-arrest-07042023072321.html。
[13] 〈司徒華等人著作遭下架 李家超：可到私人書店買 康文署要確保館藏適合借閱〉，《星島日報》，2023年5月15日，https://reurl.cc/RzkW1D。
[14] 筆者前往香港公共圖書館電子目錄查詢發現這三個查禁的層次；那就是第一、特定書籍下架，同時也沒有書籍館藏資料、第二、某些書籍資料仍在，但是不准外借、第三、外文書似乎不受影響。
[15] 〈陸今在香港發行120億元人民幣國債 全年將發行300億〉，《聯合新聞網》，2023年6月14日，https://udn.com/news/story/7333/7233804。
[16] 〈中國經濟烽煙四起，哪4種債務危機正在危害中國經濟？〉，《天下雜誌》，2022年8月1日，https://www.cw.com.tw/article/5122225。
[17] 〈總商會：74%受訪公司人才短缺，料因移民潮及工作模式轉變〉，《明報》，2023年6月6日，https://reurl.cc/DAOlb5。
[18] 〈港財政儲備27年最低仍堅持推「明日大嶼」，評論：恐5年掏空庫房〉，《自由亞洲電台》，2023年3月31日，https://www.rfa.org/cantonese/news/htm/hk-budget-03312023090209.html。
[19] 〈陳茂波 : 債券通推出6年間 「北向通」交易額增30倍〉，《晴報》，2023年7月4日，https://skypost.ulifestyle.com.hk/article/3562062/。
[20] 「簡約公屋」政策的簡單說明，請見〈什麼是「簡約公屋」？〉，《yahoo財經》，2022年11月1日，https://reurl.cc/RzkLlg。
[21] 〈簡約公屋點解變左又貴又遠又搶設施?〉，《本土研究社》，2022年11月29日，https://liber-research.com/lightpublichousing/。
[22] 〈高爾夫球場改建公屋之爭背後，一個割裂的香港〉，《紐約時報中文網》，2023年1月31日，https://cn.nytimes.com/china/20230131/hong-kong-golf-course-housing/zh-hant/。
[23] 〈港保安局長：基本法23條立法必然包括反間諜行為〉，《中央社》，2023年5月6日，https://www.cna.com.tw/news/acn/202305060147.aspx。
[24] 〈港版國安法三年戕害 在台港人齊發聲：公民社會仍未消亡〉，《央廣》，2023年7月1日，https://www.rti.org.tw/news/view/id/2172323。
[25] 〈「5月35日」舞台劇中港都禁演 6/4在台演出〉，《中央社》，2023年5月2日，https://www.cna.com.tw/news/acul/202305020371.aspx。
[26] 〈尊子漫畫：《明報》停刊40年政治諷刺專欄，再引香港新聞自由爭議〉，《BBC中文網》，2023年5月11日，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chinese-news-65554858。
[27] 這樣的理念已經多所重申，只是未見具體落實與發展。請見例如〈第七屆「一帶一路」高峰論壇在港舉辦，香港各界及外國友人認為 — 香港一定能在「一帶一路」建設中發揮獨特優勢〉，《人民網》，2022年9月2日，http://cpc.people.com.cn/BIG5/n1/2022/0902/c64387-32517855.html。